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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九章

    南桥从小就是听话的好孩子,因为父亲的缘故,她白日里都在三姨家吃饭。三姨有些爱计较,她也就规规矩矩吃饭,饭后主动洗碗抹桌子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性子也有些逆来顺受。

    她乖乖地念书,乖乖地跟在沈茜身后,乖乖地做着老师要求的事情,连女孩子难以避免的臭美也敬而远之。

    因为她没有闲钱可以臭美。

    所以这样的南桥,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靳远有任何交集。

    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知道靳远的。

    两人一个住在吴镇的南边,一个住在北边。她是老师眼里的好孩子,他是众人心目中的不良典范。

    听说靳远的父母从他生下来起,就外出打工了,他只有一个阿婆。

    后来阿婆在他初二的时候中风瘫痪,失去了自理能力,人也不清醒了。

    那一年,靳远辍学了,开始和胖子、大春一起玩所谓的摇滚,成为了后来吴镇上人人提起都是那句“离他远点”的不良少年。

    南桥和他正式认识的时候,正是初二那年。

    那个夏天,她还扎着马尾,把光洁的额头露在外面。

    学校组织学生在吴镇的各个社区探望孤寡老人,南桥和沈茜刚好被分到靳远家里。

    那是个很简陋很破败的两室一厅,老人家躺在床上,窗帘紧闭,屋子里阴暗潮湿,有股异味。

    南桥和沈茜面面相觑,尝试着和老人说话,但老人目光浑浊地看着她们,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后来沈茜就开始帮忙收拾屋子,南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,替老人捏捏手,按摩腿脚。

    直到靳远回来。

    他看见家里多了两个人,一个正在动电视机上的全家福,一个正在阿婆身边不知道做什么。

    “拿来!”他一个箭步走上前去,夺走了沈茜手里的相框,浑身戾气地收入怀里。

    “哎,你这人……”沈茜莫名其妙,“干什么这么凶啊?”

    紧接着,靳远走到南桥身旁,一把把她拉开,像是护食的兽类一样挡在阿婆面前,带着敌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。

    “让开。”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。

    因为他猛地一拉,南桥一个趔趄,险些被旁边的凳子绊倒。

    沈茜怒气冲冲地冲了上来,一把将南桥拉到自己身后护着,怒道:“你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,咱们好心好意替你探望老人,又是打扫你这脏兮兮的破屋子,又是帮你臭烘烘的阿婆揉肩捏脚。也不图你说句谢谢,你他妈好歹有点做人的基本道德,不要恩将仇报吧?”

    脏兮兮,臭烘烘……这些词语是在不经意间说出来的,但沈茜并不知道对于一个敏感孤单的少年来说,它们可以是致命的匕首。

    靳远的脸色比前一刻还要难看。

    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,冷冷地说:“不需要你多事,你们走。”

    沈茜撸袖子想干架,却被南桥拉住了。

    “走吧,我们走。”她拽着沈茜的衣袖往外拉,“不要争了,没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沈茜一边被她拉着往外走,一边争辩:“不是,这人也太可恨了,不教训教训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打不过他。”

    “哎哎!你看不起我?”

    “……他比你高了一个头还有多。”

    “打架又不是光看个头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就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冲突。

    再见到靳远已是几周后的事了,南桥和沈茜放学以后共同走了一段路,然后分别。

    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小巷子,南桥走在昏暗的路灯下,忽然听见前面有不小的动静。

    □□个人围着一个人,带着脏话骂骂咧咧的,个个撸着袖子……要打架的征兆。

    她听见有人笑着说:“还挺硬气嘛,这种情况还不道歉,想死啊?”

    “信不信我们把你打得今后再也唱不出歌来?哎,还是把你那手给挑了吧,弹不出吉他的人还搞什么音乐啊?”

    哄笑声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一片嘈杂中,人群中的少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,好半天才漠然地说了一句:“要打就打,尽说些屁话浪费时间。”

    那群人被激怒了,立马开始动手。

    南桥本来是转身想跑的,这样的场景不是她有胆量直面的,不惹事才是第一准则。

    可她跑了没几步,又顿住了脚。

    她认出来了,那个直挺挺的身姿,那个冷冰冰的声音……是他。

    她莫名其妙想起邻居闲谈时说起的那些事,父母不要他了,他四处厮混打工,想要攒钱给阿婆治病……

    其实恨不起来。

    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忽然大声叫起来:“警察来了!快跑啊,警察来了!”

    那群人呼啦啦一下像是受惊的鸟,转身四散开来。

    南桥也拼命往巷子外面跑,却被一个追上来的人抓住马尾往旁边的墙上耸去。

    那人骂道:“是你他妈报的警?”

    南桥答不出话来,因为墙上有凹凸不平的砖块,她的额头重重地撞了上去,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轮廓慢慢地淌了下来。

    剧痛难当,但她怕的却不是痛。

    伸手惊慌失措地一摸,她看见了暗红色的血液,心乱如麻。

    会留疤。

    会长成难看的印记。

    去不掉了。

    那人跑了。

    南桥蹲在原地都快哭了。

    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,有人慢慢地走到了她旁边。

    “你,没事吧?”他的声音有些迟疑。

    南桥转过头来,红着眼睛看他,不说话。

    他的样子比她狼狈了不知多少倍,头发乱七八糟的,脸上青了一块,下巴也有点肿。

    看见南桥流血了,他有点无措地蹲下来,想找点什么替她止血。

    实在没带纸巾在身上,他有点尴尬,想学电视里演的那样撕下一块衣角替她包一包,结果……可能是衣服质量太好了,撕了好几下,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结果更尴尬。

    南桥破涕为笑,摆摆手,从书包里拿出红领巾,往额头上轻轻地碰。

    嘶——她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结果抬头再看靳远,他的表情比她还扭曲。

    实在是很想笑。

    靳远问她:“你没事吧?要不要去医院?”

    南桥想到会长疤这件事心里就难受,摇摇头,把红领巾收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这下才真是鲜血染红的了。”她自嘲地说。

    “起来吧,别坐地上。”靳远把手伸给她。

    南桥抬头看,那双修长的手长了很多茧,厚厚的,也许是做了太多家务,也许是弹吉他所致。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双手,却充满了与他年纪不符的岁月感。

    她握住了那只手,稳稳地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靳远一声不吭地送她回家。

    她间或问一两句:“他们干什么找你麻烦?”

    “搞音乐,争场子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小年纪不读书,你觉得搞音乐有前途吗?”

    “那你觉得,读书有前途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

    “对我来说没有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一天,虽然若无其事地和他说着话,但南桥其实很煎熬。

    她小的时候曾经狠狠摔过一跤,大腿上摔破了,留了疤,后来长成了难看的肉痕。

    她心知肚明额头上的这道伤口最后会变成什么。

    可是靳远总是忧心忡忡地侧过头来看着她的伤口,一脸愧疚,却又说不出口道歉的话。

    她忽然又闭口不言,不愿再提起这事。

    他把她送到家门口,最后才低声说了一句:“今天,谢谢你了。”

    南桥笑了:“举手之劳。”

    转身欲走,却又被他叫住:“那个,还有那天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她疑惑地转过身来,却见少年红了脸,盯着地上的石子,慢慢地说:“那天的事,是我不对。”

    她停顿了片刻,这才明白他在为那天她和沈茜被他无礼轰出去的事而道歉。

    “没事,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一面。”她指了指额头,“这儿破了,之后结疤会很丑,我也不想被人看见。”

    靳远看着她没说话,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。

    但南桥并没有,她松不了这口气,也明白靳远不会理解她的心情。

    只可惜第二天,当沈茜看见她额头上的疤时,整个人都惊呆了。

    “这里怎么回事?”她急切地拉住南桥,“怎么会受伤了?谁干的?”

    “不小心磕在墙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胡说!”沈茜比南桥本人还要急,都快跳起来了,“你从来都小心翼翼的,走个路都慢吞吞的,就怕摔跤。怎么可能不小心磕在墙上?”

    后来知道了发生的事,她气势汹汹地拉着南桥去找靳远。

    南桥拼命阻拦,却抵不过沈茜这个怪力少女。

    当时靳远正和人一起搭简易舞台,沈茜大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,他疑惑地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夕阳下,一头板寸的姑娘拖着后面那个不情不愿的人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,一边跑一边叫:“姓靳的,你给老子滚出来!”

    大春开玩笑说:“阿靳,你马子杀过来了?”

    “什么马子,前面那个分明是汉子。”胖子哈哈大笑,“那头板寸比我的还短。”

    靳远跳下了台子,迎了上去,并没有理会沈茜,率先问了南桥一句:“伤好点了吗?”

    南桥没来得及答话,就被沈茜粗鲁地打断。

    “好点了吗?你以为这是普普通通的小伤口?你以为结个疤就好了,你就什么都不欠她了?”

    她脸红脖子粗地撸袖子,“你知不知道她的疤好不了,只会越来越糟?你这个臭流氓,自己爱打架就自己去打,连累别人算什么?”

    南桥终于一把拽住了沈茜的手臂,“不是这样的,你冷静一点。他没有要求我做什么,是我自己要上去帮忙的。伤口不关他的事,都是我自找的——”

    “有你什么事了?一边儿老老实实呆着去!”沈茜恶狠狠地瞪她一眼,然后转过身去看着靳远,“南桥是疤痕体质,伤口结疤以后永远好不了。为了你,她这算是毁容了,你自己说要怎么办?”

    要怎么办?

    靳远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一旁的南桥。

    她似乎因为疤痕体质的事情被说出来了有些难堪,尴尬地低着头,手也紧紧地拽着书包带子。

    盛大的黄昏下,他看着她慢慢红起来的脸,再看看她光洁的额头上忽然多出来的疤,心里蓦然一软。

    也许就是那天起,他对她莫名其妙多出了一种奇怪的责任感。

    就好像她为他在额头上多出一块疤来,他却在心上也长出了同样一块疤。

    那块伤疤的名字,叫南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