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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回暖,院子里的红梅慢慢凋落,所剩无几,取而代之的却是墙角树下偶冒出头的小花,嫩嫩的,粉粉的,带着春意。
暖阁里,窗户微开,清浅的凉风吹入,带来满屋清凉。苏靖荷坐在梳妆台前,由着周嬷嬷替她将长发挽起,今日是苏靖荷十五岁生辰,当年被批命活不过十四的三姑娘,眨眼年已及笄。
“姑娘真好看。”沉香看着眼前的苏靖荷,赞叹着,即便长发挽起,风姿依然。
“姑娘长得像大太太,是个美人坯子,可惜大太太不在,否则今日的及笄礼……”说着,周嬷嬷有些伤感,不敢再往下说,三姑娘今儿及笄,只有她们一屋子下人陪着,略显凄凉。
苏靖荷低眉,若是母亲还在,二月里,她定会带着曼荷去菏泽,亲自为她们姐妹煮上一碗长寿面,看她们吃的餍足,总笑说不希望她们太快长大,好多陪着她几年……
如今,她慢慢长大,母亲却已不在。
六年间,她们姐妹二人的生辰都在菏泽度过,也难怪府上没人记得了。
突地房门被推开,兰英收了伞从屋外头进来,裙角沾湿,手上也有些水渍,苏靖荷这才惊觉外头落了雨,抬头朝窗外看去,屋檐下正滴落着点点雨水,窗台上的嫩芽沾染水珠,更加晶亮。
“姑娘哪还坐得住啊,前边事情闹大了。”兰英回话:“你说着孙姨娘也真是不开眼,专挑今儿的日子,可不是和姑娘过不去么?”
周嬷嬷最后用笄贯发,待梳好头,便斥责起兰英:“一惊一乍的,话也说不顺溜,教的规矩全忘了。”
兰英抿了唇,恭敬立在一旁,俯首帖耳地回禀着,“孙姨娘也不知道哪里找来一个赌鬼,如今正在老祖宗跟前编派秦姨娘,姑娘可要去看看。”
“姨娘们的事情,哪用得着惊扰姑娘,今儿是姑娘生辰,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别回禀了。”周嬷嬷嘱咐着,面色平静,只兰英一个人好奇,看孙姨娘的架势,可是真逮着了秦姨娘把柄,这样的热闹,姑娘和嬷嬷都不想去看看?
苏靖荷只是站起身,道:“替我备伞,我回一趟荣华院。”
“厨娘去准备长寿面了,姑娘要不吃了面再过去?”沉香在一旁回话。
苏靖荷摇头:“正好,叫厨娘做好了送去荣华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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荣华院下人瞧着姑娘回来,心中自然欢喜,可姑娘刚进院子,便将下人都打发了走,自己一个人撑着伞站在小花圃边,连沉香都没让跟着。
春雨总是绵绵,淅淅沥沥、密密斜斜,将花圃笼罩在轻纱般的雨雾中,苏靖荷上前几步,站定在院中最大的榕树下,从她出生,榕树便已经在了,或者说,从安国公府坐落,它便在。
仰头看着绿如染碧似锦的枝叶,枝繁叶茂下,曾是姐妹俩最喜欢的去处,那时的榕树还挂着秋千,苏靖荷个子矮,总是被嬷嬷抱着上去,曼荷最不安分,喜欢趁她不注意,小小的手在背后推着秋千,虽没多大力气,也总能晃一晃,将她吓住,然后听着苏曼荷爽朗笑开,缺牙的嘴巴漏着风,也把苏靖荷逗趣。
想得出神,苏靖荷一脚踩在湿漉的泥泞中,低头,看着脚边的水坑,想起她们也曾在雨后跑出来玩泥巴,那时候苏曼荷最喜欢用泥巴捏一座城,然后对着苏靖荷说,以后她要有一座自己的大院子,种着最漂亮的黄槐树,奶奶,父亲,娘亲,舅舅,小姨,还有姐姐和她,大家一起住,不要有姨娘、大哥。苏靖荷却打趣说长大后她是要嫁人的,不能和她们一起了,苏曼荷听了总不高兴地嘟着嘴,随手指了旁边的高墙,说长大她就嫁去隔壁,能天天回家。
苏靖荷看着最是熟悉的那一堵高墙,隔壁,她是嫁不成了,至于家……没有娘亲和姐妹的地方,还是家么?
蹲下身,苏靖荷将油纸伞放置在脚边,榕树的枝叶遮挡了雨水,却偶有水珠从枝叶滑落,滴在苏靖荷颈脖间,冰冰凉凉地,她却只专注地用手拨开泥泞。
没多久,手上沾满泥土,树下被她拨开一大块,雕花的紫檀木渐露一角。她展露笑颜,继续拨开,很快从地下取出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盒,这是姐妹俩当年一起埋在树下的,那年她们听从江南回来的小姨说,哪里的人喜欢出生时给女儿在桂花树下埋一坛酒,等女儿及笄或是出嫁,便将酒取出喝尽,她们觉着新奇,便学着偷偷在树下埋了东西,相约及笄之年同时取出,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了……
盒子打开,还带着泥土的清香,里头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,只两朵干花,当年鲜黄的槐花,如今不过干枯的一小点,她小心翼翼取出,将干花放进香囊,而后系在腰间,喃喃自语:“以后,你我同命。”
突地,轻轻浅浅的笛声传来,苏靖荷站起身,朝墙角走近,入耳的依旧是那一首江南的小调,比起上一回听见,今日的曲调多了些欢快,与记忆中的曲子重叠。就在这个院子里,苏曼荷也最喜欢弹奏这首曲子,眼前慢慢浮现稚嫩的笑颜,她倚在墙面,不知不觉,竟将一曲听罢。
此番宁静,终是被沉香打断:“姑娘,面条端进屋里去了,姑娘趁热吃。”
苏靖荷点头,回身看了眼高墙外,正是雨停时,碧蓝的天空挂着一道浅浅的彩虹,只是彩虹的尽头没有那个站在船头的身影。
苏靖荷大步走离,直到进了屋,沉香用帕子替她擦拭了脸上、衣袖的雨水,而后才是挨着桌子坐下,桌上两碗并排放置的冒着热气的长寿面,一碗有荷包蛋,一碗没有。
沉香将有蛋的那碗面条端到苏靖荷面前:“一碗长寿面,姑娘今后长寿又如意。”
苏靖荷笑了笑:“你去外头打听下暖心院里的事情,这么久了,秦姨娘的事情应该有个结果。”
沉香点头,才转身走了几步,苏靖荷又把她叫住:“记着,不能说是我去问的。”
“奴婢知道,只当是闲聊间无意问起的。”说完,便是转身出去。
待房门重新关上,苏靖荷却是将桌上的两碗面条交换了位置,而后安静地吃着面条,只一口,就知道是绿萝的手艺,当年荣华院的丫头里,绿萝的手艺最好,尤其是面条,今儿她的生辰,还是有个丫头记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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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荣华院出来,一路听着沉香小声回禀着上午暖心院的一出好戏。
“一大早孙姨娘带着个落魄的男人去暖心院找老祖宗,称是秦姨娘的兄弟,秦家即便不算大族,却也不至于让儿孙狼狈至斯,老祖宗本是不信,却在瞧见那男人拿出的首饰中看到了不少秦姨娘的物件,才细问了起来,那人果真是秦家少爷,却因为谋害秦家嫡子,被嫡母赶了出来,落魄下只好来京城投靠亲姐姐。”
“据那人交代,秦姨娘这些年一直拿银钱补贴他,直到半年前才换了给首饰,孙姨娘帮着推算了时间,是从老祖宗夺了秦姨娘中馈后不久开始的,想来这些年秦姨娘没少动用府里的银子,可气坏了老祖宗。”
沉香说了一大通,苏靖荷却只是问着:“怎么罚?”
“减了秦姨娘每月的银钱,并让姨娘自个儿在院子里反省,不得老祖宗的令,不能出来。”
苏靖荷笑笑,这处罚不轻不重,正好。
一旁兰英却是插话:“听说孙姨娘离开是可得意了,孙姨娘和秦姨娘斗了许久,这是第一次占上风,说也奇怪,孙姨娘平日也不见出门,打哪儿找来这么个人?”
苏靖荷与沉香对看了一眼,才道:“你也说了,孙姨娘一直和秦姨娘相斗,自然会多盯着秦姨娘一些,既是秦姨娘做了的事情,总有把柄落下。”
兰英恍悟点点头,“不过,听老祖宗屋里的姚姐姐说,老祖宗也没给孙姨娘好脸色呢,最后头疼犯了,还是让二少奶奶扶着一起进屋的。”
老祖宗是个明白人,秦姨娘“吃里扒外”的行径她恼怒,孙姨娘这般盯着人算计的做法,老祖宗也不见得喜欢,这样一来,倒是温和贤良的二嫂入得老祖宗的眼。
主仆刚回暖心院,便碰见老祖宗跟前的蓉姐姐前来传话:“姑娘回来了,老祖宗正在屋子里等着姑娘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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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进屋,就听着老祖宗不断的咳嗽声,苏靖荷几步上前,看着喜鹊正一手端着茶,替一手老祖宗拍抚着后背,老祖宗脸色不好,想来今儿真气得不轻。
苏靖荷也跟着替老祖宗顺气,说着:“老祖宗身子不好,怎还不休息,唤孙女过来可有事情?”
在喜鹊的搀扶下,老祖宗坐起身,喝了茶嗓子略好一些,才道:“今儿是阿靖生辰,你一声不响的,我也因为头疼,总记不住事了,更加上你几位姨娘闹事情...哎,要不是谢家那孩子有心送了礼来,我这老婆子可要糊涂了。”
“老祖宗身子要紧,孙女的生辰每年都有,老祖宗福寿延年,明年再一起替孙女过生辰也一样。”
“我这身子可是一年不如一年,也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。”老祖宗叹息一声。
“又说胡话了,老祖宗再这般说,三姑娘眼泪都要留下来了。”喜鹊在一旁打断着。
看着苏靖荷略微泛红的眼眶,老祖宗笑了笑:“知你孝顺,来,到老祖宗身边坐。”
苏靖荷听话上前,紧挨着老祖宗,老祖宗这才注意到苏靖荷的散发如今已用笄挽起,叹息:“若是你娘还在,这头发可是会亲自替你挽起。”
抬手,老祖宗顺着苏靖荷的眉眼,一路往下,手略微抖着,眼泪却是簌簌落下,让苏靖荷猝不及防,只听老祖宗带着哽咽的声音说着:“想想,小曼今年也十五了,却连挽发都等不及……”
苏靖荷握上老祖宗的手背,手背层层褶皱,握着并不舒服,不记得何时开始,老祖宗竟渐渐苍老,不管当初有多少凉薄,如今这眼泪却是热的,灼心。
“你小姨也命人送来了你的及笄礼物。”老祖宗命喜鹊将东西拿来,才继续说着:“收不收,还看你自己。”
当年何倩的事情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,也算一桩“丑闻”。何家的三姑娘,虽是继室所出,却是何家最得老靖国公喜欢的,及笄后许了一门好亲事,十六岁就嫁去了江南第一氏族王家,可惜好景不长,没几年死了丈夫,本以为她这一生就守在江南夫家了,哪知道何倩性子恣意倔强,竟毅然离了王家回京,没多久,又不顾所有人的劝阻,甚至不惧和娘家断绝亲缘,毅然改嫁了当时不过小小参军的寒门李先,因为这事,何家与这个最小的妹妹再没有联系。
苏靖荷看了眼礼盒,却是接过:“如今母亲不在了,凡是与母亲有牵扯的亲人,靖荷都不忍拒绝。”
这话也是情理中,老祖宗点头:“罢了,你收着吧,你小姨也是有心,不容易。”
老祖宗最重礼教,心中自然是看不起何倩的,只是当年的小小参军,如今已是驻守边关的一员大将,却也不好得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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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过晚饭,苏靖荷闲喂着兔子,孙姨娘却亲自送来了一份生辰大礼,都知道孙姨娘和三姑娘走得近,加上今儿秦姨娘被罚,孙姨娘正春风得意,便也没有人在意平日颇为吝啬的孙姨娘怎么突然大方起来。
可惜,好景不长,没几日,春风得意的孙姨娘,却是愁容满面,焦虑不安,比起秦姨娘处境更是糟糕。